6月27日下午,68岁的山东省巨野县董官屯镇支屯村农民陈程氏站在门前,一脸木然。她的身后是19年前长子“大民”结婚时的盖起的平房,院子里满是杂草,屋顶已经漏雨。老伴在3年前病逝,大民刚入狱。
在陈程氏眼中,在三个孩子中,大民是最争气的一个。“他不抽烟、不喝酒,当了官也没架子,也就是不大会说话,看谁做的不对就说出来。”她至今不明白,这么个好孩子会贪腐,会买官?
陈程氏说的“大民”即陈宜民,1973年出生的巨野县原副县长。
2014年12月底,中组部通报山东、江苏等4起买官卖官案件,山东省菏泽市委原常委、统战部长刘贞坚买官卖官案排在首位,陈宜民则是刘贞坚的主要行贿人。相关通报称,8年前,陈花10万元从刘手中买到副县长职位,此后5年时间,他通过截留补偿款、申请无偿资金、利用虚假发票等手段贪污400余万元。
近日,山东省菏泽中院对陈宜民犯贪污罪、挪用公款罪、行贿罪一案进行公开宣判,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,以挪用公款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,对其所犯行贿罪免予刑事处罚,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,389.37万元赃款已上缴国库,剩余赃款47.417万元继续追缴。
从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成为副县长,又沦为阶下囚。陈宜民硬生生地将一幕励志剧变成了悲剧。
“好孩子”大民
董官屯镇是巨野县下辖的一个乡镇,位于巨野县城西南大约20公里处。支屯村是董官屯镇所辖的63个行政村之一。1973年,陈宜民就出生在这个村。
该村村民对陈宜民的评价大多很正面。一位村民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,“大民是个好人啊,当了官也不忘本,对人很有礼貌,每次回村,看到老人总会下车打招呼,拉会呱儿(聊天)。”
村主任孙灯伟说,“他给我们做了不少好事儿,给村里修了四五条路。”陈宜民当田桥镇党委书记时,该镇的很多断头路也是他打通的。
陈宜民的母亲今年68岁,目不识丁,有姓无名,自称“陈程氏”,看上去有些清瘦憔悴,但是思路还算清晰。
陈程氏育有三个孩子,陈宜民在家中排行老大,下有一个弟弟、一个妹妹。
陈程氏的家中,西边是一个低矮的土房子,是陈宜民父母原来居住的房子。与土房子相邻的是一个普通平房,院子里有些杂草,因年久失修,屋顶已有缝隙。
陈程氏说,这个平房是19年前陈宜民结婚时盖的,以前陈宜民回家时都住在这个房子里。“现在老头没了,大民也出事了,我就一人住在这个漏雨的房子了。”
2012年秋天,陈宜民的父亲去世。
一位巨野当地人士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透露,当时很多人传闻陈宜民父亲葬礼的场面非常壮观,去这个村子吊孝的官员、老板很多,并且排场很大,轿车堵满了一条路,光花圈就有几百个。
当时还是中央八项规定实行之前。据说这次丧礼陈宜民能收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礼金。“他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,陈宜民就被调查了。如果老头是陈宜民落马后去世的,估计就没有这样的场面了。”
但是这种传闻被陈程氏和一些村民否定。陈程氏回忆说,当时确实有很多人,但基本都是村里人。有两三个陈宜民的朋友也过来了,他们吊孝后,待了一会儿就走了。
陈程氏的小儿子在一家砖窑厂拉板车。她说,这个儿子没上过学,为人太老实,没什么大能耐。几年前干建筑时,受过重伤,差点没命。陈程氏的二儿媳徐秀菊说,陈程氏的女儿也只上过几年小学,现在外地打工。
有村里的老人告诉记者,陈宜民不会占人便宜。
据陈程氏介绍,陈宜民读中学时,因家境贫寒,曾中途退学,去做了差不多两年的木匠和瓦匠。“有一次给人干活,人家不给钱,很多一起去干活的人气不过,都去把砖窑厂的砖搬走了抵工钱。大民没有去,也没有发火,那些钱他也一直没要。”
1992年,19岁的陈宜民考入菏泽师专(菏泽学院的前身)思想政治专业。
他一位菏泽师专的同学张扬(化名)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陈上学时比较低调,学习很刻苦。陈的妻子王红(化名)当时也就读于菏泽师专,农村出身,两人由同学撮合走到了一起。王红毕业后进入某中学任教,后来进入巨野县教育系统工作。
张扬说,陈的妻子王红性格低调,为人和善。“总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感觉,没见她跟任何人吵过架。”
陈宜民毕业后,被分配到巨野县章缝镇工作,后又进入大谢集镇等,从文员做起,一步步做到了田桥镇镇党委书记、巨野县副县长。
一位支屯村村民说,陈宜民做了镇党委书记、副县长后,没发生什么变化,每年农忙时还回村下地帮忙。“这几年才有收割机,前些年都用手掰棒子,用镰刀割麦子,他也不怕累。”
陈宜民弟媳徐秀菊说,大哥结婚后一开始在大嫂任教的学校里租房住,后来出去在校外租房子。几年前,他在县城西南方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。
“大哥大嫂都很节俭,我去过他家几次,家里从没有剩菜,碗里的菜汤,第二天还要喝掉。”
陈宜民的女儿1998年1月出生,属牛,今年高考。
陈程氏说,她这个孙女学习一直挺好。陈宜民被抓走时,她都不想上学了,后来全家人劝说后又去了,今年高考的成绩也不错。
牵羊送礼
2007年10月的一天,时任巨野县田桥镇党委书记的陈宜民,敲开了时任巨野县委书记刘贞坚的家门。几句寒暄后,陈宜民说明来意:县里年底就要换届了,他想请刘帮忙,进入县政府班子,当个副县长。为表达诚意,临走时,陈留下了一张10万元的银行卡。
随后,在组织考察、民主推荐过程中,刘贞坚推荐陈宜民为副县长人选。2007年12月,34岁的陈宜民如愿当选为巨野县人民政府副县长,分管城乡建设、城镇开发、大项目推进及煤化工业园区建设、招商引资等。
曾有媒体报道,在刘贞坚担任巨野县委书记期间,送钱买官已经是公开的秘密,县里很多岗位已被暗地里“明码标价”:乡镇长5万~10万元,乡镇党委书记10万~20万元,县直部门“一把手”20万元。
熟悉当地官场文化的人士李磊(化名)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这个“卖官价目表”应该是假的。“巨野虽然经济欠发达,但是有钱又想当官的人实在太多了,有钱不一定就可以买官。”
李磊说,巨野的民风一向很淳朴,重视礼尚往来,这儿不把买官叫买官,而叫“送礼”。“我们这儿有鲁西南青山羊,也算是我们这一带的土特产了,这种羊长得非常慢,肉质特别鲜美。很多人甚至都会赶着青山羊去给领导送礼。”
李磊分析,巨野的买官文化与当地的经济状况有关系。“我们是农业大县,煤炭资源是近些年才开发的。想出人头地,一般有两条路可走:一是通过读书等路径跳出农门,到外面的世界去;如果想留在本地,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官。很多人把当官看成改变命运的办法。”
包括李磊在内的多位受访者称,在刘贞坚任巨野县委书记期间,提拔干部也是先看重政绩。有了说得过去的政绩后,才有资格买官。如果没有政绩,就不符合买官的“游戏规则”。“有时候把钱给县委书记,并不一定是要向他买官,可能只是请他利用人脉资源帮忙疏通关系。”
李磊说,很多时候,买官时给领导多少钱并不重要,表达的只是一个态度,就是表态想加入他的“朋友圈”。“你给他送礼,他会觉得你看重他,愿意做他的人。”在这种情况下,有的官员即便干出成绩来,不去“意思”一下,也可能不会被提拔。
曾有报道称,在巨野全县18个乡镇中,只有一个镇党委书记未向刘贞坚行贿。李磊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巨野这地方和曾被揭开买官卖官黑幕的安徽阜阳很相似,“官二代”很多。“这个没向刘贞坚行贿的人,就是个‘官二代’。”
一位巨野县政府工作人员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当时这个镇党委书记已经五十岁左右,面临内退,没有多少政治野心了。
2013年,陈宜民在接受菏泽市纪委立案调查期间,向调查组提供了刘贞坚在担任巨野县县委书记期间在干部提拔、调整中收受他人财物的重要线索。2015年4月15日,潍坊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定,刘贞坚犯受贿罪,判处无期徒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。
买官的资本
在刘贞坚主政巨野时期,实行“先有政绩,才有资格买官”的官场游戏规则。由此也导致了多家小化工企业被招进来。
李磊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这些化工企业因为污染严重,在其他地方通常不受待见,很难落户。“这些官员引进小化工企业的目的不纯,就是为了招商引资捞政绩。”
这些小化工企业落户后,没交多少税,周围群众得到的好处也非常有限。受污染影响的老百姓非常不满,民怨很大。
刘贞坚落马后,很多小化工企业由于得不到政策优惠,被迫退出了。但是污染的危害性却已经开始显露。在记者前往董官屯镇采访时,不时能闻到刺鼻的化工气味。司机告诉记者,去年董官屯镇验兵,全镇几百个青年竟然没有一个体检合格,被查出肝肿大、肾肿大等问题者大有人在。多位董官屯镇百姓也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证实了该司机的说法。
陈宜民在任田桥镇党委书记时,买官最大的资本便是,在2007年通过招商引资,将山东铁雄新沙能源有限公司招到田桥镇煤化工基地。
公开数据显示,铁雄新沙由山东铁雄能源集团有限公司、江苏沙钢集团有限公司和新汶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三家企业合资组建,总投资60亿元,年生产焦炭600万吨,志在打造年产值100亿、利税15亿的新型煤化工产业园和鲁西南煤化工产业基地。
一位知情人士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当时陈宜民先招进来几个小企业,通过小企业主介绍,认识一个苏南老板,再经过这个老板介绍,最终促成铁雄新沙落户田桥镇。这也成为陈宜民买副县长职位的最大资本。
李磊分析,巨野官员引进污染企业捞政绩,有两种思路,其一是不顾污染危害招进众多的小污染企业,企图靠量大提高税收;其二是在招来小污染企业的基础上,逐渐升级到铁雄新沙这样的大企业,进而建成化工高新产业园区,陈宜民采用的是后一种思路,相比第一种思路,带来的污染要小一些。
在官方的通报中,陈宜民贪污最大的一笔款项,正是来自于这个项目:2008年1月,陈宜民在铁雄新沙建设过程中,负责协调拆迁、补偿巨野县银天纺织有限公司事宜。在管理铁雄新沙公司支付银天纺织公司的190万元补偿款过程中,他截留了132万元,据为己有。
官场“灾后重建”
2011年11月,刘贞坚升任菏泽市政府副市长,原菏泽市定陶县县长成伟接任巨野县县委书记。
2013年3月,田桥镇党委书记孔庆国贪污案发,“我们听到后很震惊,后来通过检察机关调查落实,才知道他的贪污、受贿等问题都发生在过去。”巨野县一位处级官员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2013年底,刘贞坚案曝光。山东省有关部门已督促对该案中37名向其行贿买官的人员,全部给予纪律处分和组织处理。这37人中有县委政法委书记、宣传部长、常委副县长、乡镇党委书记、乡镇长、财政局、发改委等主要科局长。
上述巨野县处级官员说:“当时,我们工作上受到了很大影响,也确实感到非常有压力。我跟很多干部接触时,谁也不会讲自己什么职务是花钱买的。再说当时我们确实看到,他们在各自岗位上是有一定工作成绩的,这是因为当初刘贞坚在受贿时,确实是看到这些人有一定工作成绩后才提拔的。”
成伟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如果没有这个案子,这些人大多都会在各自岗位上有所作为。“但是有腐必惩是必须的。”
此后,在各种会议上,成伟一直强调,不能因为这个案件的查处,影响工作热情。特别是出了这个案子后,更要结合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“好干部”标准,严格根据《干部任用条例》选拔干部。“如果发现谁想走关系,我们发现后坚决不用,买官卖官更不现实了。”
针对一些受处理的干部,巨野县委也进行了安排,有些人需要调整岗位,就调整岗位。对于被免职的11人,一年内不能安排岗位,也不能回家休息,就让他们发挥原来掌握一定信息的优势,给他们制定招商引资的考核任务。对那些降职的干部,则根据他们的表现,随时调整工作岗位。
上述巨野县处级干部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现在,该县还有6个镇党委书记职位空缺,暂时由镇长主持工作。“我们现在也在陆续补录,候选对象需要在一些岗位上锻炼后,再安排到这个位子上。”
菏泽市委曾经组织观看刘贞坚案的通报材料教育片。刘贞坚在片中谈到自己的受贿原因时说,巨野这一带有送礼买官的风俗。
有些官员不认同这一说法。“在讨论过程中,就有人认为他在说瞎话。巨野这一带向来民风淳朴,如果历史上就有这个风俗,为什么他是建国后巨野第一位落马的县委书记?说到底,是他起了个坏头,他这样说是推卸责任。”巨野县委一位负责人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: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一把手有什么爱好、嗜好,下面就有人迎合。只有自己把握住自己,严格自律,才能带好这一带的风气。一把手应该起到一个引领作用,往好的方向引领就是一个好的榜样,就会带好一帮人;往不好的方向引领就是一个坏的榜样,就会带坏一帮人。”
成伟说,巨野县本届党委政府正通过一系列民生方面工作,努力赢回民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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